【黄叶】海角的孤星-5
“什么是王朝？”
陈果曾抓着爸爸的衣角，仰起小小的脸问，那时候她手上拿着一本故事书，讲的是一个法师历经苦难，手持战矛披荆斩棘，带领许多人缔造出一个王朝的故事。她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思，却不甘得过且过，“王朝”是那个她很喜欢的法师创造出的东西，她必须要弄清楚。
但她没有得到答复，父亲临走前摸摸她的头，说有时间再告诉你，陈果便很乖地点头，一直在等时间来临。
她等了很久，窗台的花开了又谢，日月轮换了不知几个来回，直到父亲成为旷原上的一抔黄土，陈果都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，但她也再没问过这个问题。
后来她在孤儿院发现了一个人，他总能在别人需要帮助时出现，并且总处在最方便行动的地方，像极了那个法师身边的助手，于是沉寂的心又开始躁动。
“雪峰哥，什么是王朝？”
“王朝啊，”吴雪峰蹲下与她平视，笑着说，“嗯……就是有一个人，他站在最高的地方，是一个国家的王，没有人比得上他，所有人都很敬仰他，所有人都愿意听他的话，那个国家就是他的王朝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陈果用力点头，暗暗把故事中的人物一一对上号。那个法师和其他人创造了一个国家，并且成为了国家的王，但是国王只能有一个，那么法师就是王，其他人就当臣子吧。
没了执念，年幼的陈果也渐渐淡忘了这个故事，专注平稳生活之时，奇迹却悄然降临在傍晚的海滩上——她带着小孩子们玩时，发现礁石间藏着一条人鱼。
人鱼看他们杵着不动，凶巴巴摆了一个表情，硬是吓跑了周围一圈小朋友，跑的时候还不忘拉上陈果。
后来，这条人鱼稀里糊涂成了他们的玩伴。所有孩子里，陈果也许是最寂寞的那一个，其他人还有家人可以依靠，她却由始至终只能靠自己，后来她发现，其他孩子也像是没有可以依靠的人。但是有天人鱼和他们说，你们可以试着依靠我啊。听起来不怎么正经，他的样子也不怎么正经，但他们偏偏感到有一股隐隐牵引着的力量，充满了无法抗拒的吸引力。
许多年过去，那些懵懂天真的孩童走在人鱼的沙滩上，一步一步拔高成光芒闪耀的少年。一步一个脚印，连绵成一线，直到有天蓦然回首，才发现自己已经跟随他的步伐走出了很远。
这时已成年的陈果突然觉得，他们就像住在一个额外创造的国度里，土地上只有他们几人，她久远的记忆与热忱也顿时涌现。有一个人，站在最高的地方，没有人比得上，被所有人敬仰，所有人都愿意听他的话。
那么，国王是谁？
“叫我黑夜之王？”人鱼乐得有些打颤，漆黑的眸子亮亮的，像是柠檬汽水里沉浮过的冰玻璃珠。
“因为你总在晚上出现。”唐柔剪断最后一缕杂线，把一个王冠样的手工发卡别到他头上。
“都多大了，也不嫌臊。”人鱼有些无奈，正了正发卡，没有把它拿下来。
“不嫌。”陈果正色道，“特别适合你。”但她觉得，与其同意人鱼趁夜色而来，倒不如说夜晚跟随他降临。一直以来，她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，不知何时起，他已悄无声息塑造出一个国度，和那个法师不同，他没有显出对天长歌的锐意，也未曾策马征战天下，却带领一群恣意勃发的少年，用很长的时间创造出另一种王朝。而他就是这个王朝的主人。
陈果记起那个她很喜欢的法师后来被伙伴背叛，受到了不公的待遇，但如果她在故事里，一定会揪起背弃他的人的领子，用最咬牙切齿的语气说，他也是你能欺负的？
“敢欺负他的话，你死定了。”陈果恶狠狠放下狠话，粗暴拍下通讯器的盖子。
“放松放松，”方锐拍拍她的肩递上一杯水，“到那时我去收拾他。”
嘉世研究中心内，工作人员的日子一如往常，有的人忙到头晕眼花，有的人闲到怀疑人生。头晕眼花的人有一部分在查找视镜的bug，满屏密密麻麻的绿色代码看得他们心灵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升华，视网膜残留影像一度让他们跟机器人扫描数据似的，看谁谁脸上都闪过一串代码。而这局面的始作俑者，邱非与他的研究小组成员们，则是闲到在专用休息室里磕着零食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，有人甚至开着悬浮屏，放了一部好几年前的悬疑推理剧，盯着画面一副看破红尘样。
片刻后，不知谁提到叶修，话题立刻高度统一，邱非则成了询问重点：叶修不是在那什么姓黄的人家里吗，怎么样了？
邱非表情微妙，闭口不谈，于是当中最年长的陈果忍不住了，一拍桌子断定黄少天负了叶修，立马打电话兴师问罪。
黄少天在电话里百般辩解，我没有啊，上次和小邱闹了点矛盾，是我不对，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诸如此类说了一大通，才总算把陈果忽悠过去了。
“我怎么感觉你多了一个老妈？”黄少天倒在叶修的尾巴上，冰凉的温度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一点。
“不是很好吗？”叶修笑。
“还行吧。”黄少天用脸在尾巴上滚上几滚，片刻后又忍不住摸几把鳞片，屋外的阳光烤着沙滩，手心里传来的低凉让他感到特别舒服。黄少天喜欢叶修的尾巴，不只喜欢颜色和鳍的纹路，还喜欢它抱起来的感觉，不会很滑，也不硌手，就像抱着个有些硬的大水袋。这触感在夏天显得尤为珍贵，以至于黄少天某天醒来发现自己抱着叶修的尾巴不肯撒手，而叶修正一脸慈爱地望着他。这就很尴尬了，导致他的黑历史又添了描绘细致的一笔。
叶修正摆弄着电脑，漂亮的尾巴看上去软趴趴的，任由黄少天摸来摸去。即使看起来多么无害，黄少天也知道其中包裹的肌肉是多么强劲，拍烂钢板不成问题，饱满得足以撑起整个尾的形状，可以想象内里的骨节是多么完美地彼此契合，铁链一般将皮肉串联，使线条自然流畅，完全不像那些套上假尾装人鱼的人，膝关节都看得清清楚楚，一看就知道是假的。
黄少天也想摸摸其他地方，叶修身上没有瑕疵，皮肤好像有些软绵，一看就知道很吸手，可惜黄少天的手每次滑到他腰上，总会被挣开，也不知是叶修怕痒还是怎的，但手臂和肩膀倒是能摸几下。
叶修用几个指节按着键盘玩，屏幕上的夜雨声烦蹲下又起立，转了一圈抬起手臂，一手肘捅到旁边人的肋骨上，惹得同队的人槽了两句，被捅的那个直接就爆粗了。
“少天怎么回事？”队长索克萨尔的声音传来，叶修乐得直咧嘴，又操控夜雨声烦举起长剑，刚要往地上戳，就被黄少天拉过手背在上面亲了一下。黄少天拿起耳麦说了句话，也不管他们是要组队下副本，利落地退出游戏。
“哎，我还没玩够呢。”叶修的样子有些眼巴巴，他最近发现自己可以用指关节敲键盘玩，加上观察黄少天的操作，已经可以控制游戏人物做一些简单动作，并向高难度动作进发。这种体验太过新奇，他简直想研究个三天三夜，却不想被黄少天收了电脑。
“天晚了，睡觉。”黄少天在叶修额边亲一下，笑得有点淘，语气又足够温柔，叶修都不知道这两种感觉还能如此融合，“我去洗澡。”
他托着电脑走向卧室，叶修在后面看着，将他的背影纳入眼底。黄少天走路的姿势有点特别，脚跟着地时有些软绵，脚尖却会像小弹簧一样绷出去，于是整个人看上去一跳一跳的，像是舞动云端一般轻快。
浴室的锁咔哒落下，器皿轻磕着白瓷片，哗啦水声逐渐平稳，叶修甩尾前进，盘坐在浴室门前等待，玻璃上的水雾凝了又散，暖黄灯光穿透而来，衣料磨擦声窸窣作响。
黄少天开门就见叶修坐在地上看他，胡乱擦几下头发就抱起他往床上去，柠檬的清香萦绕在两人之间。
几小时前他心血来潮给叶修洗澡，叶修因为不习惯，下意识扑腾把他弄得一身一脸的水，黄少天很无奈，但叶修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歉的模样又让他觉得很可爱，于是总故意碰那几个比较敏感的地方，叶修很快识破他的计谋，报复性地爬出 浴缸，把满身泡泡和水全蹭到地毯上。黄少天也担心叶修的伤口，但不得不说人鱼的自愈速度真是非常快，才这么几天，缺口上方的鳞底就伸出一片小芽，透明带点黑，扁扁平平还很细长，像贴在小面包上的塑料硬膜，只要再过段时间，就能变回原来那样完整坚硬的鳞片。
“看电影吗？”黄少天兴冲冲往他脸上吧唧一大口，又埋进他颈窝深深吸口气。
“我更想玩游戏。”
“对视力不好。”说着往他手里塞了本书。
你好意思说我？叶修腹诽，随便翻到一页看起来，主人公正在打一种叫“魁地奇”的比赛，很是激烈精彩，但不得不说书籍对叶修实在没吸引力，那些排列工整的字符在他眼里就是一群放大的蜉蝣生物，唯一的区别就是不会动。
哪天趁人不在自己开电脑吧？叶修翻着书，却根本没在看字，装出好好学习的乖宝宝样打起算盘，缜密计划未来的行动。
我记得读卡器和账号卡放在……
黄少天在一旁注视他，何尝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，只是嘴角止不住地上扬，眼神似水能溺死人，内心也软化得一塌糊涂，一脚踩上去会发出小小的啪嗒声，抬起时还会带起黏稠的暖糖浆。
叶修的耳鳍就在他眼前，他忍不住用食指拨开发丝，十分轻柔地拨弄那耳鳍，让它像扇子一样张开又合上，乐此不疲。
“好玩吗？”叶修被他搞得想不下去，黄少天有时不止说话烦人，肢体语言也很烦人，这就十分厉害了。
黄少天圈过叶修塞进怀里“嘿嘿”地笑：“老叶，问你个事，嘉世那群小屁孩，当初是怎么发现你的？你要是不想被人看到，那绝对能藏得好好的，总不会是故意的吧？”
叶修别过头，用指腹摩挲脸颊，看上去竟有些不好意思。
这可是大新闻，叶修竟然会不好意思，黄少天一下就来劲了。
“嗯……就当时……我搁浅了。”
“……啊？”
“就我被冲到岸边，搁浅了，本来想在石头后躲躲的，就被抓包了。”
“……”黄少天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，他已经做好听故事的准备了，没想到竟是这么简单粗暴的理由。这时候他本该来一句，你又不是普通的鱼怎么会搁浅搞笑吗哈哈哈哈，可转念一想，不是普通的鱼，但终究还是鱼，只不过体型大了点，能力强了点，连鲸都会搁浅，人鱼搁个浅怎么了？
越想越觉得有道理，黄少天迅速接受这个说法，并将“被浪冲上岸”这个略荒诞的事情理解成正常不过的不可抗力。也就在这时他才醒悟，自己会觉得惊讶，完全是热衷于把叶修看得太神圣。
开始时，他只把叶修捧到心尖护着，像守着喜爱的糖果的小孩子，不允许太阳把它晒化；渐渐的，他又忍不住把叶修往高处捧，让他周身尽是繁星的璀璨，世间污浊避之不及；后来仍觉得不足够，便把他捧向至高点，想让他穿越云端，日月都围绕他而旋转。
就像黄少天有不肯说的事，叶修也没有全然告诉他自己的过往，但从那些片段式的叙述中，黄少天也清楚叶修是凭一己之力，在百余年的孤寂中遍体鳞伤走到了今天。
自信，坚韧，强大，他宛如天生就拥有一个辉煌王朝，时刻保持着王者应有的庄严与无畏，即便国中空无一人，他也遵循内心所求，日复一日成为外人眼中伫立高处的孤胆英雄。
但是叶修很普通，至少同他们一样在星球中努力寻求生活的一席之地，因此也会撞见普通人发生的不尽雅然之事，黄少天一直以来都把叶修看得太高，便理所当然认为所有狼狈都应离他远去。
失策失策。黄少天圈着叶修蹭蹭，感叹能在思想上把自己老婆（划掉）喜欢的人吹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，但他并不想把叶修从那个高度上降下来，甚至想将他往更高的地方送，如果说叶修是他自我世界的那个王，那么黄少天愿意当他的臣民，做他最坚实的后盾。
可是叶修太强，太独立了，好像所有的困难都能独自面对，黄少天能想到的关心他似乎都不需要，让他不知何从替他撑起一片天。
医疗和食物方面，叶修已然不需要帮助；提供庇护所也不必，整个辽阔海洋，何处不是家；而为他驱散独自一人的处境，那也该是陈果这些早他遇见叶修的人来完成，哦，还有叶修的那个弟弟。
再往下，他却是想不到什么了。
黄少天有些茫然，与“人”接触的经历叶修早已有过，那么自己在他心中，究竟是怎样一个分量？他想问，话语在齿关间打转，终究没有闯出紧闭的唇。
“少天？”察觉到身边人情绪低落，叶修勉强抬起头，伸手摸摸他尚未干燥的柔软短发。
通讯器的提示音响起，黄少天幽幽瞥一眼屏幕，顿时一个激灵，“陈果”两个字让他脑子又开始昏胀，几乎就要叹出声来，虽然他自认口才不错，但那样问题一个接一个的狂轰滥炸还是让他吃不消。
丈母娘不好哄啊。黄少天坐直身子，调整好表情，理理并不乱的衣领，郑重地按下接通键。
半透明的悬浮屏应声而现，影像展现的那一刻，黄少天看到对面几人均是一愣，然后表情变得难以言喻，甚至还有人别过脸，默默用手捂住眼。
“？”黄少天望望身后，又低头看看自己，并没有发现让人不忍直视的地方。取景框大小有限，在可视范围内，他只找到自己敞着的衣领这个可能的槽点，可这是睡衣，而且他还准备睡觉，这不奇怪吧？
对面的众人表示，你是穿了衣服，可是你旁边有人没穿啊。
叶修在黄少天接通后也坐起来，于是他们就同框了，但因为叶修从不穿衣服，一眼看去就是他白花花的脖颈锁骨和胸脯，加上长得清秀又是长发，乍一看还真以为黄少天床上待了个姑娘，而且那场景怎么看怎么像……事后。
非礼勿视，这是他们看到影像后的第一想法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叶修率先打招呼，笑起来露出一点微尖的犬齿。
“好久不见。”对面众人迅速理好心情，神色如常与之攀谈。
“包子最近没闯什么祸吧？”
“有我们看着呢。”
“小罗辑和一帆有进步吗？”
“不会让您失望。”
“猥琐方还没被踢出去啊？”
“你妹！”
渐渐的双方越聊越起劲，话题上天入地无所不有，气氛其乐融融仿佛容下不第三者，于是黄少天保持安静被晾了好一会，委屈巴巴和可怜兮兮已经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，他表示并不是很想旁观小型亲子交流会现场……
什么不是很想，是根本不想！
“哎呀怎么快没电了不好意思啊各位先挂了改日再聊！”黄少天看准时机切断通话，甩手扔开通迅器，同时搂着叶修后退，像在躲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