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黄叶】海角的孤星-3
黄少天能闻到他很喜欢的味道。
他做了一个梦，梦里有山峰，有水流，有天空白云，还有他从小听到大的一首海上歌谣。
有阳光浸润他全身，微风拂过他面颊，熟悉的歌谣渐渐变了曲调，动听的嗓音低低吟唱，将歌谣融进飘香的空气，再将空气融进奔流的血液。
吟唱戛然而止，他站在雨后草地上，一下子有些无措，像迷失道路的孩子，刹那间感到迷茫。
黄少天下意识收紧手臂，能感觉自己正勒着什么东西，头上传来轻柔的触感，似是有人抚着他的发。
歌声再度响起，黑色的音符慢慢飘过，散出雾似的黑色墨滴，冲刷眼前场景，将之染绘成另一幅景象。
脚下草地成了褐色木板，高山流水化为无垠大海，阳光变成海风，歌声化作浪潮，天空镶着新月，几点明星闪耀。
时间能带走很多东西。
黄少天早已忘了那天的风景，也忘了当时疯狂劈斩的成绩，但他永远记得，在那个静谧的夜里，那双明亮的眼睛是如何凝望着他，直至拨开时空的缝隙，一直望进他的心底。
对，静静凝望着，就像现在这样……
“呃……Hi？”黄少天一手拿着光剑，不自在地看向一堆飘浮的木片残骸，嘴角有些抽搐。
四周是他泄愤劈斩下的一片狼藉，大小不一的碎木板散落在沙滩上，石块零散，岸石上有几道崭新的砍痕，不远处还有一棵倒下的树。可以说，这与强盗犯罪现场之间，只有一把火的差距。而在他踹进海里的一个破木箱后，一个人正躲在那里，大半张脸藏得严严实实，也不出声，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。
国籍不明，形态不明，性别不明。这个可疑人物似乎对他很有意见，眼神里带点埋怨，带点焦虑，还有那么一点点，像是非常努力才制造出的凶神恶煞的感觉，很明显能感到里头没有恶意。
黄少天握紧光剑，小心凑上前，那人便倏地往后一缩。顿了会，再迈一步，他便只是一颤。一鼓作气上前，那人也随着他的步子往水里躲，等到真正面对面时，黄少天看到的就是他披散开的黑色长发，还有水平线上光洁的扁平胸部。
“呃，兄弟，你……裸泳啊？”黄少天犹豫道，看这样子，这人应该是男的吧，“冷不冷啊？”
没有回应。那人一动不动继续盯着他，就算在这么浅的海水里也不肯拉直身体，依旧把胸口以下的部位藏在水中，黄少天真是很佩服他，这么窝着不难受吗？
“你不用害羞，大家都是男的，上来没关系，你有的我也有，何况我们又不认识，不用担心我会抓你什么把柄。唔……要是你介意的话，不上来也行，如果是怕冷，我可以拿毯子给你，如果是我打扰到你游泳，我道歉，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盯着我了……还是说，你不能说话？呃……Can you hear me？”黄少天半个小腿浸在海水里，为表诚意还收起剑，以真诚无辜的眼神回看他，就差两手举脑袋边了。他觉得自己正面对一只兔子，只要稍一逼近，对方就会躲出去老远，只能循循善诱，一点一点接近。
水里的兔子又看了他几眼，眼睛有了别的情绪，终于也学他的调调来了一句：“兄弟，咱打个商量？”
“好说好说。”黄少天开心啊，得亏是个精神正常的，否则非得给他盯出噩梦来，“要商量什么，你说吧，不过分的尽量满足，不过先说好，掉节操的事我可不干。”比如一起裸泳什么的。
“那艘小潜艇似的玩意，是你的吧，能不能让它走开？就堵在湾坝边的那个，我赶时间。”
这下黄少天有点懵了，那东西确实是我放在那的，但这跟你赶时间有什么关系？
“关系大了！”那人语气略加重，竟显出一丝焦躁，“上面有声纳吧？”
“有是有，但是没开……”
他一愣，怒：“你不早说！”
我为什么要早说，你不早问我怎么早说，那艘潜艇其实是我们沉掉的巨轮，我好心跟你打商量你还怪我？黄少天也怒，躁脾气刚要发作，就看到那人向后一躺，再一翻身，就往水里游去，还不经意露出了脊背上的鳍……鳍？
黄少天的脑子顿时炸了，儿时听到的各种传说轮番闪过，最终只留下一则，掀出无数复制体纠缠着翻飞，密密麻麻占据了思维。他的脑子就像坏掉一样，无法思考，也无法接收任何信息，身体遵循某种意愿，极快地扎进海里，掀起一片杂乱的水花。
“我靠！”
黄少天听到那人骂了一声，指尖也传来一阵刺痛，抓到了像是鱼尾的东西。这下他更能确定，用暴涨的力气勉强把人箍住，父亲说过的一句话也适时浮现——
对付难搞的大鱼，最简单的方法，就是让它离开水。
于是黄少天使劲一甩，就把那人送到了岸边，又飞快上前一把把人……鱼捞起，拔腿就往别墅里奔，速度堪称百米赛跑。
“喂！你想干嘛臭流氓！”被他扛在肩上的人……鱼，依旧扑腾个不停，挣扎无果的情况下，眼看自己就要被叼进窝，果断甩尾巴使劲拍在黄少天背上。
背上倾刻传来顿痛，黄少天一口气从肺里吐出来，踉跄几步，疼得差点弯下腰，他猜自己的肩胛骨可能裂了，但幸好没伤到脊椎。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，黄少天也好好到达了卧室，把人放在地毯上，正襟危坐，眼神拘谨，但仔细观察，就能发现他眼里闪着数量颇为可观的小星星。
真的是人鱼。
眼前的男性半躺在毛绒地毯上，神情微愠，从腰际起，黑色鳞片由大到小整齐排列，闪着金属的寒凉，仿佛极冻之地中风雪磨炼的曜石，攫取寒冬星辰的光芒。
人鱼坐起来，扭转的尾巴淌出一片赭红，星星点点覆在黑亮鳞片上，却在尾尖悠悠转为橘。半透明的尾鳍拖曳开，显出嵌着的金色纹路，像是故事里古堡中神秘繁复的魔法阵纹。
黄少天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不够用了，这么多年来，他一直希望能见到人鱼，如今幸福来得太突然，砸得他脑袋晕晕乎乎。人鱼可是非常难见的，说不准，他还是世界上第一个这么近距离观察人鱼的人。
此时他有点想去玩个抽卡游戏，试试能不能一发入魂。
人鱼摆出攻击姿态，身上的鳍全数半张，眼神也带上了侵略性，只要有什么异动，他有信心在瞬间将对方开膛破肚。等了一会，他发现对面的人好像还处在一种沉醉状态，眼里的小星星已经膨胀到快爆了，径直望来的目光也十分火热。那目光里有流淌的岩浆，岩浆之上覆着湛蓝的海，纯净的夜空倒映其上，投下烟花璀璨的倒影。
被注视得久了，人鱼也有了相应的判断，情况好像没那么糟。他四处打量一圈，两三下爬上一边的床，从床尾一路滚到床头，把一身的水渍都留在床单上，再一看，黄少天却对此无动于衷。
“给点反应。”
“……”
人鱼抓起一个枕头朝他门面扔去。
“噗！”这一下力道不算小，脸上的冲击唤醒了背上的疼痛，黄少天这才想起来，自己或许该去医院看看。
“你好……初次见面，我叫黄少天。”拉下枕头，他努力扯动面部肌肉，语气中是货真价实的拘谨和小心。
哦。人鱼冷漠。
“那什么，你有没有名字？我想我们以后也会有交流的，总不能一直叫你人鱼吧，这样一点意思也没有，就像给自己家养的兔子取名叫兔子一样，而且你也觉得这样不礼貌对不对？”黄少天打了鸡血一样进行单方面攀谈，语速还越来越快，那叫一个笑容满面，情绪高昂，“这样，如果你告诉我名字，我就把水里那东西撤了，如果你觉得不需要，以后提出别的要求也可以。你不是赶时间吗，你告诉我名字，我就让你走，怎样？”
人鱼一面想这人话好像有点多，一面又确实对那最后的条件动了心。
他本来是想找点物资就回去，离开时却发现路上堵着迷你潜艇一样的东西，装有声纳的东西他是不敢随意接近的，万一被发现，将会带来一场大麻烦。
花再多时间也无所谓，他可以等到这东西驶离，可他必须快些回去，那边还有个小东西等着呢，小孩子一个人在家不安全。
推断出物主，人鱼向岸边游去，大老远他就能听到传来的嘈杂，速度也就有了方向。只是靠近声源途中，会不时有小鱼小虾小乌贼往他怀里跳，像是被岸上的大动静吓到了，窝在那里瑟瑟发抖。
用了几种方法都没能赶走它们，人鱼最后迫于无奈，“啾”一下亲在了它们脑袋边上：“乖，走了。”没想到这一下还挺奏效，小生物们都飘飘乎乎游走了，刚开始他只当是巧合，试过几次后却发现这样有奇效，这才一直用着这方法，直到和岸上不停搞破坏的人打上照面。
“叶修。”人鱼答得挺干脆，一个名字而已，又不能通过查户口找到他，“你最好去下医院，刚才那力道我也拿不准。”说完立刻下床，依靠尾部力量一下滑到卧室门边。
“这么快就走啦？别啊，我们来交流一下感情吧？”黄少天跟在他身后，由上而下的视角使他轻易看到人鱼背上和手臂边的鳍，“我一直都想看看人鱼，我们能见面都是命运的安排，再待那么一会会儿行不行，我还有好多东西想问你，你放心，我不会把你的事告诉别人的，我自己都还看不够呢。
“对了，你下次还会不会来啊，不管你怎么想，我都在此郑重邀请你，有空的话，就来一下呗，算给我个面子，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，尽管来找我，刚才说的交换条件长期有效。
“哎，你怎么都不理我啊，回我句话嘛。
“叶修。叶修。叶修？”
“我赶时间。”叶修滑向大门，很努力才把一句“你好烦”给憋回去，“我现在回去一趟，要是出了什么问题，你给我等着。”叶修尽力把表情扭得凶恶，对着黄少天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，黄少天立即捂住喉管，小鸡啄米一样点头。
叶修的长指甲看起来一点也不好惹，他还想健健康康长命百岁，背上的顿痛也提醒他，人鱼的尾巴也不是鸡肋装饰部件。感觉上，如果叶修真想找他算账，那么对方将会有一百种方法来弄死他……
不对啊，那我刚刚点什么头？黄少天脚底一凉，刚想尔康手挽留，却发现叶修已游进水里，一下便没了影。
黄少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，冷汗直往外冒，他只求那条人鱼有那么一点恻隐之心，不要真来找他算死账。
也因为这样，他发现了一个被他忽略挺久的事情。他的右手，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甲上黑了一块，仔细一看，发现是泛黑的血液凝在指甲缝里，显出深至中段的暗红凹槽，稍一动手指便有刺痛袭来，看来是被什么东西深深扎了进去。
有点惨。黄少天蹭去指腹的血，想起一开始扑到海里时的那一下疼痛，看来那是他抠到了人鱼近尾端的鳞片，鳞片被剥离皮肤的可能性也很大。
扯平了。黄少天似乎该担心一下伤了鳞的人鱼会得病什么的，但他就是没法相信叶修会有什么问题，他看起来没一点弱不禁风的样子，要是打起来，谁比谁手黑还不一定。
黄少天甩甩右手，恋恋不舍望一眼海水，确认计数表上显示的练习成绩，开始清理周围的垃圾。
即便换了衣服，冬季的寒凉依旧侵袭他的身体，让头脑更为清醒。清着清着，他忽然想起，自己床头还放着一个捡到的不知名海螺，等下次见面，一定要问问叶修它叫什么。